“设定系推理”怎样拓宽了新本格的边界？
(资料图)
此前，我们在专栏中曾提出过一个“30年理论”，即推理小说的审美每30年会出现一次迭代。这个时间轴在日本推理的发展史上尤为明显。
1925年，江户川乱步开启了日本的原创本格时代。30年后，1957年，松本清张带着《点与线》横空出世，生生把日本推理文坛笼罩在“清张魔咒”中，从此，本格推理在日本日渐凋零，社会派几乎成为唯一的写作出路。
值得注意的是，1958年，一个叫东野圭吾的男人出生了，他一开始写的都是本格推理，但无人问津，最后只能向时代审美妥协，改为创作新社会派之后，一举成名。东野圭吾的成功可以理解为松本清张式小说的审美余晖。
1987年，《点与线》出版后的又一个30年，新本格的浪潮汹涌来袭，以《十角馆事件》为首的新本格推理迅速占据了新时代读者的书架，这批年轻读者深受二次元、轻小说影响，对作品娱乐的诉求远大于现实意义。直到今天，新本格依然是最流行的推理小说流派。
可是，早在六七年前，我就曾预感新本格会有衰落，原因很玄学，就是30年大限已到。而纵观当时市面上的新本格作品，确实已经陷入了审美趋同、难有突破的境地。
但没有想到的是，2017年，今村昌弘的横空出世，带着“设定系推理”拓宽了新本格的边界，30年的倒计时已到，数到0后，却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如果要评选“设定系”旗手，那么除了绕不开的今村昌弘之外，我认为另外一位女作家——方丈贵惠——也是无法忽视的。可以说，从2017年到今天，正是他们的不断努力，才让读者对“设定系”的分量与未来有了清晰的认知。
撰文｜陆烨华（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尸人庄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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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旅行者的沙漏》
1985年，今村昌弘出生于日本长崎县，作为医科专业的毕业生，今村毕业后就一直在医院的放射科工作。29岁时，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成为推理小说作家。
目标的时限是三年，如果32岁时自己还没有出道，便放弃这个梦想，该干吗干吗。
今村昌弘出道前的这份经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东野圭吾，同样是毕业后做着一份枯燥乏味的技术员工作，东野圭吾也给自己的梦想设了一个期限：五年。
如果五年后没有拿下江户川乱步奖，东野圭吾也会放弃。除了对梦想有实际的践行目标之外，两人的行动力也都很强，东野圭吾在一次次试错中研究江户川乱步奖的评审喜好，不断优化写作方式，结果第三年就成功摘下该奖项。今村昌弘也是，为了能一鸣惊人，写出不管是推理迷还是大众读者都喜爱的作品，他制定了一个在一个月内读完100本推理小说的计划，短时间内吸收推理史上经典作品的精华，总结其套路，并且想办法用现代的表达方式传承和解构。
两人的奇妙缘分不止于此，1985年，东野圭吾出道，同年今村昌弘出生。多年后，东野圭吾凭借《嫌疑人x的献身》斩获三冠王。而今村昌弘刚一出道，就获得了第二十七届鲇川哲也奖，并于次年（2018）接连拿下“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本格推理BEST10”“《周刊文春》推理BEST10”的榜首。追平了东野圭吾的三冠王记录。
《尸人庄谜案》，作者: [日] 今村昌弘，译者: 吕灵芝，出品方: 磨铁图书，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年: 2019年9月。
作为特殊设定系推理小说，今村昌弘在《尸人庄谜案》中将传统的暴风雪山庄和丧尸设定做了巧妙的融合，暴风雪山庄自然是沿袭自绫辻行人等前辈在新本格初期常用的经典剧情，而丧尸设定显然受到了同样诞生于新本格初期山口雅也《生尸之死》的影响。
《生尸之死》对于如今设定系的影响应该是巨大的，它的设定和最后的诡计息息相关，在读者享受传统解谜乐趣之余，又有了新的悬念和看点，只是这部作品虽然质量出色，但总体而言还是“异色”之作，其哥特设定和另类的语言风格很难被其他作者模仿借鉴。
所以，设定系推理作品在这三十年间陆续出现，却始终没有像《无人生还》《斜屋犯罪》等套路定型，可供沿用。今村昌弘用“暴风雪山庄+奇妙设定”，再加上简单直接的轻小说文字风格、个性鲜明的助手角色、剧情中不断出现的逆转，终于将设定系变成了一个可以借鉴和致敬的经典套路。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本看似诡计没有特别炸裂的作品，能够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我在读完后也认为过去五年没有一本推理作品可以与其抗衡——就像《无人生还》也不是推理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但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总结和前瞻，是开宗立派的。
过去的作品很难达到《尸人庄谜案》的成就，但2017年之后，以它为首的“设定系”旋风就彻底刮起来了。
2017年，辻村深月凭借温暖设定系推理作品《镜之孤城》荣获2018年本屋大赏。2018到2019年，白井智之、早坂吝、方丈贵惠、相泽沙呼这些目前仍然活跃在一线的推理作家都出版了设定系作品，尤其是早坂吝，他在2014年就已经出道，原来的风格虽然狂气大胆，却不是设定系。2018年，就连他也改变风格，出版了《侦探AI》，这种因为一部作品的出现，整个推理文坛前赴后继、百花齐放的局面，像极了30年前的新本格浪潮。
在这批新锐作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方丈贵惠。作为被这批设定系风潮席卷的新人作家，方丈贵惠在2019年交出了其设定系的第一作《时空旅行者的沙漏》。
《时空旅行者的沙漏》，作者: [日] 方丈贵惠，译者: 穆迪，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年: 2021年5月。
故事用到了如阿拉丁神灯一般的沙漏设定，不管是人还是物，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穿越时空。相比之前的时空穿梭设定系作品，《时空旅行者的沙漏》突出了一个简单，它的设定没有复杂的穿越理论和限制，对于读者来说也就并不烧脑。但不是没有新鲜感，比如“穿越物品”这个规则就带给传统的时空穿越诸多变数。
《魔眼之匣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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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的来访者》
故事还没有结束，2017年到2019年，新本格已越来越变成设定系推理的代名词。但想要彻底把一阵风潮变为经典流派，需要作者们不断进步才行。
2019年，今村昌弘乘胜追击，推出了名侦探剑崎比留子的第二弹《魔眼之匣谜案》，作品依然承袭前作的世界观，将人气角色女侦探比留子设置为不管到哪里都会发生命案的特殊体质，作为系列的幕后黑手，班目机构的存在也进一步现出端倪。只不过这一次，今村昌弘不再围绕“丧尸”设定大做文章，而是描写了一个新的设定——预言。
《魔眼之匣谜案》，作者: [日] 今村昌弘，译者: 吕灵芝，出品方: 磨铁图书，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年: 2020年7月。
基于预言能力创作出想象力和公平性完美结合的作品，此前已有麻耶雄嵩的《再见神明》等。与麻耶雄嵩笔下意外与崩坏齐飞的感觉不同，《魔眼之匣谜案》没有改变其文章的架构，依然采用了经典的孤岛模式，在仿佛透明的玻璃罩子笼罩的深山老林中，将亦真亦幻的预言设定抛出。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读者随着侦探的视角，对设定本身其实是保持怀疑态度的，推理设定本身是否存真——或者说其中有多少真实的部分，是今村昌弘在《魔眼之匣谜案》中给出的新玩法。
除此之外，只经过一本作品的历练，今村昌弘就已经迅速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风格定位。在这本书中，他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个人特色，比如反套路的剧情设定、侦探助手凶手三方的羁绊关系。他用两本书，打破了传统推理小说中“凶手是主角、侦探是破案者，助手是工具人”的模式，让三位最重要的角色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互相博弈。可以说，《魔眼之匣谜案》的出版让人们不再怀疑今村昌弘的能力，他的风靡并非运气使然，他确实从不会让人失望。
2020年，方丈贵惠也紧随其后出版了《孤岛的来访者》，上一本《时空旅行者的沙漏》还是小品文，这一本就升级成了舞台剧。如果说上一本还没法和今村昌弘相提并论，那么从这一本开始，方丈贵惠将彻底以挑战者之姿站在今村昌弘的面前。设定系作品的质量，从2020年开始也彻底卷了起来。
《孤岛的来访者》，作者: [日] 方丈贵惠，译者: 穆迪，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年: 2023年4月。
说一下两位作家的相同点。首先，同一个系列的设定不断变化。今村昌弘的两本书大设定分别为丧尸和预言，方丈贵惠两本书分别是时空穿越和孤岛怪兽。当然，整个系列的人物、背景还是一脉相承的，在这之前你很难看到同一个系列的作品使用的是截然不同的设定。这让他们的系列作既充满了变数，又有原本的人物羁绊，可谓一举两得。
其次，对设定本身的怀疑论。早些年的设定系，设定是高概念的，是不由分说的，作者说这个世界有丧尸，就有丧尸，作者说有能说出真相的神明，就有神明。但从今村昌弘和方丈贵惠的第二本作品开始，这种不约而同对设定本身的怀疑就愈发明显。今村昌弘是质疑预言的真实性，将“是否是设定系”作为作品的重要悬念，方丈贵惠则更进一步，她首先承认“设定系”，但究竟有多设定？怎么设定？是存疑的。
所以，在《孤岛的来访者》中，除了破解孤岛上的杀人案之外，有一大半的篇幅都是在推理设定本身。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它有什么习性？有什么弱点？最后，我们怎么去消灭它。
仅用了两本作品，设定系就完成了一次进化。此前是“交代设定——解决问题”，之后是“出现谜团——推理设定——解决问题”。
而在这一点上，显然方丈贵惠的《孤岛的来访者》要更胜一筹，在今村昌弘保持自己水准、继续为设定系添砖加瓦的时候，方丈贵惠以后来者的姿态将设定系进行迭代，这无疑使设定系推理的生命力更上了一个台阶。
《心灵侦探城塚翡翠》，作者: 相泽沙呼，译者: 罗亚星，出品方: 99读书人，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年: 2021年4月。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设定系真的太卷了，对设定本身的质疑和探讨这个概念，在2020年的另一本作品《心灵侦探城塚翡翠》中，做出了可谓终极的解答。
《凶人馆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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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
2021年，今村昌弘的第三本作品《凶人馆谜案》出版。如果如前文所说，方丈贵惠的《孤岛的来访者》对于设定系这一流派在模式上的进化和开拓只是一种基于文本的猜想，那么这个猜想在《凶人馆谜案》出版后或许得到了一些应和。
依然是不同于前作的全新设定，但这次今村昌弘的新作和《孤岛的来访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先当然还是暴风雪山庄的设定，在这个设定之下，是难以捉摸的“怪物”。于是，这群闯入暴风雪山庄的人们，不得不一边躲避怪物的攻击、保全性命，一边尽可能通过之前的伏线推理怪物的习性，等待机会逃出生天。
《凶人馆谜案》，作者: [日] 今村昌弘，译者: 吕灵芝，出品方: 磨铁图书，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年: 2022年9月。
光看这个设定几乎和《孤岛的来访者》一模一样。虽然未经证实，但我更愿意相信，在《尸人庄谜案》影响了一批创作设定系推理小说的作家之后，今村昌弘自己也受设定系风潮的反哺，如此你追我赶，才让自己的作品和整个设定系的质量在短短几年内就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化。
当然，今村昌弘肯定不满足于写出又一本《孤岛的来访者》，作为设定系的前辈，他在剧情上做了又一次升级。在处女作《尸人庄谜案》中，丧尸只是比传统的暴风雪具有更多的主观能动性，方丈贵惠的《孤岛的来访者》更多把重点放在了智斗和博弈之上，而《凶人馆谜案》的节奏则是快到飞起。在这本书中，推理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保命才是。只不过躲避终究治标不治本，如果要彻底逃出生天，必须在牺牲、逃亡之余，做出推理上的反击。这样的残酷是之前的推理小说中不曾见过的。
此外，侦探和助手的关系也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被充分探讨。侦探和助手不再是工具人，而是以命相托的战友，这两个推理小说中最“冷血”的角色所迸发出来的人性弧光，也是今村昌弘对新本格的套路做的又一重探讨。
又过了一年，也就是2022年，仿佛在回应一般，方丈贵惠也推出了她的第三本设定系作品《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
《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作者: [日]方丈贵惠，译者: 吕灵芝，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年: 2023年8月。
从书名就能看出，方丈贵惠这次的野心比以往更大，或许也是受到今村昌弘的影响，这本新作从设定开始就在探讨“名侦探是什么”，而凶手更是开门见山，瞄准的目标就是名侦探本人。
本作的大设定是虚拟现实（VR技术），在各种特殊设定大行其道的今天，这种偏真实科幻的设定显然没有那么吊人胃口。但了解推理小说史的读者能从这个设定中看到别样的趣味，就像今村昌弘的处女作致敬了1989年的《生尸之死》，方丈贵惠这本书同样致敬了1989年的另一本设定系先驱之作《克莱因壶》。
或者这样说，30年前，在“馆系列”代表着最流行的新本格风格时，出现了两本相对异色的作品，30年后，正是这两本作品的后继者，接过了“馆系列”的接力棒，让新本格进入了新的拐点。
或许是巧合，但推理小说史上从不乏这样的传承与致敬，推理史本身就是传承的历史。
《大侦探福尔摩斯》剧照。
说回《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一书，和今村昌弘大开大合的节奏、人物羁绊不同的是，方丈贵惠老师作为女性作家，对于人物之间的情感、剧情与剧情的连接更润物细无声，整本书虽然悬念众多，光“不可能犯罪”就有好几起。但整个阅读感受是细水长流的，只有在读完了整本书再回溯，才会发现这本书的结构是如此精巧，如同榫卯一样彼此完美契合，最终和读者一起走向真相。
当然，如今写设定系的优秀作家还有很多，并不是今村昌弘和方丈贵惠两个人就能把设定系的车轮向前推动的。
本篇专栏之所以只讨论这两位作家，首先当然是两位作家都代表着新时代设定系的最高、最新的审美和质量，并且一直在进步。
第二，两位作家的相似点实在太多，他们分别有三本简体版被引进到国内，创作时间互相交替、你追我赶。短短五六年时间，就已经把设定系从确定流派到完成自我进化之路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因为都有简体版，所以我们中国的读者也能无缝地感受到这股设定系风潮。
最后，两位作者并不避讳从他人的优秀作品当中吸收经验，同时能在自己的下一本作品中更上一层楼。我们甚至很少能看到一位推理作者的作品可以保持一定水准，而今村昌弘和方丈贵惠，不仅保持了一定的水准，还在进步，这是非常夸张的。
再过十年二十年，当设定系也逐渐成为推理史当中一个颇有分量的流派时，我相信我们也会像如今缅怀黄金时代，缅怀新本格初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馆”一样，缅怀最开始的设定系。而到了那个时候，今村昌弘和方丈贵惠应该已经是整个推理史上无法绕开的名字了。
既然如此幸运，那就让我们充分见证属于设定系的历史，期待未来吧。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陆烨华；编辑：宫照华 王铭博；校对：贾宁。封面来自《大侦探福尔摩斯》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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