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去,越快越好”。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百度贴吧“出国吧”里,充斥着“求职”的贴子,有人自述在国内因为赌博等原因负债累累,有人则坦言自己坐过牢找不到工作,各式各样的说辞背后,都指向同一个诉求——出国,想前往东南亚、中东等地淘金。
▲百度贴吧“出国吧”截图
这些“求职”贴下面,“招聘”者们同样活跃着。但多半是语焉不详的高薪工作,有招人“背货”,也即前往国境线上走私;也有人号称自己在缅甸、迪拜等地的正规公司,招人开展海外“信用卡”业务。
实际上,这是一个猎场。猎人是电诈公司的代理们,而主动送上门的猎物,则是抱着发财梦的淘金者。当淘金者们如约前往云南、广西等省份的边境线后,等待他们的不是丰厚的收入、光鲜亮丽的未来,而是被蛇头带进电诈园区,随后生死未卜的窘境。
长期从事反电诈、境外劝返解救的公安干警老张(化名)向红星新闻记者坦言,“出国吧”只是电诈公司偷渡链条的冰山一角,蛇头、猎人、代理……还有更多的诈骗人员潜伏在各种社交平台里面。
话术、诱饵、陷阱
8月,记者进入百度“出国吧”尝试与代理、蛇头们建立联系,在发布消息称希望出国后,很快有多人在帖子下留言,要求记者与他们私聊联系。
红星新闻记者添加他们的社交帐号后,一名疑似代理称,自己在西双版纳做生意,需要找人“背手表”,去外面取货付一半酬劳,带货回国后再付一半,“一般都是10个(10万)左右”。记者询问对方,是否需要缴纳押金,对方称不需要,“全程都有人带着你们”,还表示他们的货物一个手提箱价值200万,“给你们的钱都是小问题”。
▲疑似代理发给记者的“货”
记者佯装有意愿前往,借此咨询了更多细节,对方说招人没有任何门槛限制,“只要成年就可以”,并称“走私路线”十分安全,去一趟只需要四天左右。记者随后假称还有另外两人可以结伴前往,对方当即表示带人去可以给介绍费,“5000一个人”,并催促记者将购票记录、身份信息等发给他。
另外一名“招聘者”要求记者与其语音通话,并称其公司业务为“出国、信用卡”“做的都是国外客户,安全有保障,回国也没事”。记者表示不会外语,对方则回复可以不用做业务,先去团队里“做人力工作”,并许诺高额报酬,“底薪8000,招1个人1万,你每月招1个人的话,1个月就18000”。
这些活跃在贴吧里的疑似代理们,每一个都将自己及其所属的“公司”包装得正规,有的称可以保障人身安全,直接与缅甸政府签约,有的则表示无论有没有护照,都能通过其特殊渠道顺利出境。
值得注意的是,在该贴吧内,除了疑似代理们的“招聘”,还有大量希望被带出国发财的“求职者”。这其中,有一部分明知电诈园区的风险,依然抱着侥幸或功利心理渴盼出国捞金的人,还有一部分是所谓的“团子”——假称要出国,从代理们手中套取路费。
对于这个贴吧里的乱象,公安干警老张表示,近年来陷入电诈园区的人,“绝大部分是自愿过去的,回来就讲自己被骗”。据老张了解,“出国吧”仅是电诈公司偷渡链条中的冰山一角,“小红书、58同城、抖音、陌陌等平台,这些诈骗人员都潜伏在里面。”
半个月前从缅甸逃回国内的唐某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除了各社交平台,电诈份子还喜欢使用“蝙蝠”“纸飞机(telegram)”“事必达”等带有加密功能的即时聊天软件,并称这类软件里有许多园区招人、悬赏和通缉逃脱人员的信息,其中“有的是国外的软件”。
据了解,“纸飞机”带有阅后即焚功能,可以销毁聊天痕迹,导致相关信息难以留存证据。“蝙蝠”软件受众小一些,但同样是电诈份子笼络“求职者”的重要渠道,该软件不进行云端储存,聊天需要双方使用约定的密码暗语才能进行,聊天过程中会对用户头像、昵称进行打码,且具备反截图、反录屏功能,同样可以实现难以留存证据的效果。
从2023年6月至今,仅红星新闻记者接获的与该应用软件相关的电诈案例就有三起,都是代理通过“蝙蝠”软件接触国内人员,后将其引导出境。
“境外淘金”
秦某的弟弟秦某甲,就是在“蝙蝠”上遇到代理的。
6月20日左右,秦某看见弟弟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从老家桂林到昆明的车票,他没有当一回事,以为弟弟换了个地方工作或是出去旅游。6月26日晚上10时左右,弟弟给秦某发来消息,称自己被卖到了缅甸果敢老街。
▲秦某和弟弟的聊天记录
据秦某甲称,“蝙蝠”上认识的那位代理告诉他在云南边境有灰产生意,要他去帮忙“接人”,每接一次都能得到丰厚的报酬。秦某甲和他的聊天记录显示,6月24日晚,在代理指引下,秦某甲抵达昆明,随后在当地蛇头安排下转车前往大理,休整过后改道云南省保山市,在两名蛇头持械挟持下,走了9个小时山路偷渡出境。
家住汕尾的王某某,同样在“蝙蝠”上遇到了“发财生意”。王某某的妻子回忆称,7月底,王某某突然说要去找“蝙蝠”里结识的一位老乡,对方在中缅边境做玉石生意,帮他“背货”,一趟能赚一万元,“说到这里了他就给5000,然后背完后给5000”。和秦某甲一样,抵达约定的地点后,王某某被蛇头带往境外,随后陷入电诈园区。
▲王某某和妻子的聊天记录
在这条由代理、蛇头编织的灰产链上,“背货”“接人”都是常规话术套路。此前红星新闻曾经报道,云南省红河州两名少年,在同乡邀约下前往边境“走私名表”,被蛇头直接带入电诈园区内。
红星新闻报道过的多个涉诈人员案例中,几乎都能发现一些相似的共性——农村家庭、城市底层出身,缺乏良好的教育。一位在公安系统内长期从事电诈治理研究的专家向记者表示,将这些容易涉诈的高危群体概括为“三低”人群——低龄、低学历、低收入。面临诱惑,滑落几乎成为某种必然。
云南省玉溪市的李某,原本应该在今年完成高中学业,然后再考虑是否步入社会,但父亲的一场大病影响了这个少年的人生轨迹。2021年,李某的父亲确诊尿毒症,求医问药的两年间花光了家中积蓄,2023年初,他病情加重,急需进一步治疗,李某随后没跟家里商量,兀自辍学,前往浙江打工。
▲5月30日,李某父亲到派出所报警
去浙江之前,通过短视频,他看见了许多“有钱人”光鲜亮丽的生活,也做起了发财的迷梦。但现实是,打工前两个月,除了工厂里繁重的劳动,李某获得的薪水刚够覆盖自己的支出,他跟姐姐抱怨,“根本赚不到钱”,姐姐劝他回家继续读书。
没能从姐姐这里得到满意的答案,李某转向短视频里认识的土豪“大哥”求助。他发私信询问对方,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对方邀请他前往边境,一起做“接人”的生意,于是李某陷入了电诈的泥淖。
类似的故事,发生在许多涉诈人员的家庭里。
贵州省纳雍县的王某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她的两个儿子先后陷入电诈园区内。大儿子杨某被网上结识的代理以“去缅甸做生意”为由带走后,小儿子刘某又通过网络主动找上了一名蛇头,被对方以“帮忙救你哥哥”骗走。
▲王某在毕节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检查
王某将两个儿子的遭遇归因为自己“无能”——2022年,她在意外摔跌后左肩胛骨骨折,手肘骨裂,又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手肘缺血性坏死,并引发骨囊肿,急需手术,否则面临截肢风险。大儿子急于赚钱,就是为了帮她攒出手术费。
从“猪仔”到代理
2022年3月,自称缅甸水果商人的刘某某在网上与杨某结识,得知其母亟需手术费用后,对方提出让杨某跟着他一起干,杨某一开始没有答应。
当年5月,杨某前往北京务工,工作时被弹出的螺丝击伤,肋骨骨折,卧床休息了1个月,伤愈后回家参加亲戚的葬礼,打算之后再寻找工作,又因为疫情原因无法成行。7月,刘某某再次向杨某发出邀约,这一次,他动心了。
2022年7月25日,杨某告诉母亲王某自己打算去浙江打鱼,随后却踏上了前往边境的旅途,通过刘某某介绍的“熟人”进入缅甸。7月28日,王某接到儿子从缅甸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自己这个朋友在缅甸做了几年水果生意,让家里不用担心。王某后来才知道,那时,杨某已经被卖进电诈园区。
公安干警老张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电诈园区衍生出的这条偷渡灰产链上,存在三个环节:园区公司、代理和蛇头。公司向代理发布“用人需求”,代理在网上寻找合适的“人头”转交给蛇头,蛇头将“人头”带出国境,送入园区诈骗公司,成为他们眼中的“猪仔”。在杨某的案例中,以高薪引诱他前往边境的刘某某就是代理,在边境接引他出境的“熟人”则是蛇头。
据老张介绍,代理们许多都是由“猪仔”发展出来的,“部分偷渡人员到园区诈骗公司后,诈骗公司老板给他们钱做代理,包括找人偷渡的费用这些,骗来的人在里面做业绩本身提成是17%~20%,代理在他们身上也有5%~10%的提成”。
讽刺的是,这些代理中有不少人因“业绩”突出,获得了电诈团伙的信任,能够持证照自由往返国境线,不断哄骗其他人前往电诈园区。用老张的话说,这部分人“活得很潇洒”,公安机关很难掌握他们涉诈的确切证据。在国内,这些人往往包装成热心肠的成功人士,寻找类似杨某这样身陷困境的人们,“你哪知道他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部分蛇头来自国境线上的边民,由熟悉当地地形、检查站和岗哨情况的本地人组成,是独立于诈骗公司之外的“第三方团队”。这几天,老张所在的警队抓获了西双版纳普文镇的一名蛇头,通过审讯,对方对边境情况的了解程度让老张感到惊讶,“从昆明下西双版纳,他们会走当地人才知道的小路,能完全绕开沿途的检查站,一路下去到边境线起码有5道关卡,这些人就靠绕山路走出去”。
▲2022年10月10日,王某前往纳雍县公安局居仁派出所报警
前述王某得知大儿子被带往电诈园区后,随即报了警。半个月后,小儿子刘某也得知了实情。王某告诉小儿子:“你哥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好好上班,不管谁骗你去境外都不要去,你哥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要我半条命了,你再不听我的话,我活不活了”。
刘某口头上答应了母亲,称自己不会步哥哥的后尘。2023年春节,王某叫刘某回家团聚,刘某说自己想赚加班费。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刘某已经表现出了不对劲,“那段时间十天半个月都联系不上他”。直到2023年4月15日,刘某终于坦白了——他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个蛇头,对方说可以帮刘某去缅甸找哥哥,他信了。
王某提供的和刘某的聊天记录显示,刘某似乎对蛇头给他的许诺深信不疑,反复叫母亲不要把他的情况告诉公安部门,还称自己和当地的“朋友”在想办法“找关系”解救哥哥,母亲如果要出钱赎人,不用管他,先把哥哥杨某带回家。
两个儿子陷入电诈园区,王某说感觉天都塌了。长子杨某因为没有“业绩”,在电诈园区经常被打,电棍、吊起来抽都是家常便饭,园区里的人还会想着花样折磨他,用打火机燎杨某的手掌心,“两只掌心全部是泡,然后罚他做深蹲,他说一个星期连路都走不了”。虽然心疼,但杨某至少可以时不时和王某联系,让她知道近况,而刘某则在2023年5月1日和家里联系过一次后音讯全无。
面临管辖方面困境
在涉缅北电诈人员家属求助群里,记者联系到了部分家属,有家属称,自己已经将蛇头的相关线索反映给了警方。对此,上述从事电诈治理研究的专家告诉红星新闻,谁来治理蛇头,在现行的司法实践中存在盲区。
红星新闻记者辗转从某省边检一线获悉,在针对蛇头的相关信息处置研判中,没有实际的人口偷渡行为发生前,仅仅掌握疑似代理、蛇头的活动痕迹,不能确定偷渡行为发生地的情况下,公安部门也无法确定管辖权,“很难受理”。而即使家属证明偷渡行为发生后,公安机关及移民管理部门之间也需要根据家属提供的情报和线索,确认管辖权后才能决定案件该由哪一方面负责。
该专家表示,针对蛇头这个问题,目前的执法权限在边检移民局下属的边防检查站,相应治理则主要是从物理上进行控制,“就是说,是在现实的边境检查过程中去控制,不太会主动从网上去获取这些信息”。群众从网上收集获取相关信息后,提交给地方公安部门则面临管辖等方面的困境,边检站都有各自固定的辖区,而地方公安部门则不具备对这类案件的管辖、执法权限,“这一块可能还真是法律上、执法上相对真空的地带”。
据该专家了解,在过去,边检部门只具备行政执法权限,无法执行针对蛇头的打击任务,这一情况在今年下半年以来有所改变,一些边检部门开始参与刑事打击,逐步获取相应的执法权,但这一变化目前才刚刚开始。客观上来说,无论地方公安部门,还是边检部门,要专门开展针对蛇头的打击行动,都面临人力、办案经费、案件压力等诸多困难。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2023年5月31日,广东省公安厅曾发布《关于印发举报违反出境入境管理违法犯罪行为奖励办法的通知》,在该通知所涉及的《广东省公安厅关于举报违反出境入境管理违法犯罪行为奖励办法》中,第五、第六条分别对举报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运送他人偷越国(边)境的行为做出相关奖励规定。
针对蛇头治理的管辖问题,公安干警老张称,公安部门,尤其一线民警们,对此面临着巨大压力,“面对全国大量踊跃过去搞偷渡、搞电诈的,几乎是都跑去了云南”——云南陆地边境线4061公里,按1人守1公里来算,要时时刻刻堵住整个边境线,至少需要上万名公安干警的专门人力投入。
如何从源头上治理这些涉诈人员,前述专家认为,除了守好国门、加大对反电信诈骗的宣传,更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针对容易涉诈人群进行工作。
“有什么办法?”
秦某的弟弟秦某甲,前几天告诉他自己所在的海外盘已经接近尾声,他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被转卖。对于弟弟的遭遇,秦某除了报警,唯一能做的只有每天晚上强撑精神,等弟弟在凌晨三点左右打回来的电话,哪怕只是安慰他几句,也让秦某感觉不是那么没着没落。
秦某甲今年20出头,几年前和女友未婚生下一个孩子,放在老家让父母照顾。秦某说,他和妻子没有其他的能力,只能尽力照看好弟弟的孩子。至于那个甚少露面的“弟妹”,在弟弟出事以后,几乎没和他们联系过。
王某某的妻子则在四处奔走,向各路“回国咨询”“中介”们打听赎人回国的渠道。她曾经通过王某某的微信号,短暂联系上把王某某带出境的蛇头,但对方很快把她拉黑了。
李某的家人已经找到了自称“有门路”的人,对方说和电诈公司谈过了,公司要求给38万才愿意放人,对于他们家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王某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她把微信语音电话的彩铃换成了《盼儿归》,在涉电诈家属求助群里,每当记者出现,她都会主动地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的故事。
7月30日,失联了很久的杨某终于给母亲王某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杨某说自己因为联系外面被园区发现,又被打了。杨某跟王某哭诉,自己撑不住了,想自杀,王某教训儿子,“不管怎么你都要给我撑住,你们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是你们活下去的希望,我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一直都在想办法”。
但面对记者的时候,她努力绷起的那股劲,在带着哽咽的讲述里逐渐飘散,很多次,分不清是向记者提问,还是在问她自己,王某反复丢出同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呢?”
8月17日,记者向上述家属提供的报案地派出所了解情况,对方俱表示在推动相关案件进展。
(来源 红星新闻 责任编辑 骆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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